越位

佳片推荐：《越位》，这部伊朗影片获得了2006年第56届柏林电影节评审团大奖银熊奖。影片以2006年德国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最后一轮伊朗主场对巴林的比赛为原型，讲述了六名伊朗女孩意欲冲破阻碍前往现场为伊朗队助威，但当时的伊朗社会，女性是不能与男性在一起现场看球的，女孩们被限制在球场外，通过场内传出的声浪以及士兵的转述关注比赛的进程，后来还被带上警车押往巡警队，在途中，姑娘们与士兵一起通过无线电等来了伊朗成功出线的喜讯，在德黑兰的夜色中，女孩们与士兵们一起融入了街头欢庆的人群，庆祝自己的祖国再次打入世界杯决赛圈。这部作品当时由于题材敏感而被当局禁映，但导演贾法帕纳西还是对全世界展现出了格局与勇气，为世界体育电影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去年11月的亚冠决赛，德黑兰阿扎迪球场终于迎来了上百名女球迷，就此终结了长达39年的性别禁令，而在波斯语中，阿扎迪本身就有自由和解放的意思。足球永远是快乐的源泉以及国家团结最好的催化剂，这一切与性别无关！

故事发生在2005年6月8日，德黑兰阿扎迪球场。伊朗队在八万名观众的注视下，凭借诺斯拉蒂第48分钟的进球1-0战胜巴林队，时隔八年之后晋级德国世界杯。阿扎迪球场，亚洲第一魔鬼主场，堪比巴西的马拉卡纳和英国的温布利，伊朗队在这里有着超高的胜率，前来比赛的客队鲜有在心理上能够适应的：伊朗男性疯狂的呐喊，倾斜的看台，甚至球场上霍梅尼和哈梅内伊的肖像，都是对客队的“威胁”。在伊朗和澳大利亚的比赛中，阿扎迪球场创下过12万8千人的上座纪录。

第一位出现的女球迷在影片推进过程中非常沉默，最后她才说出了原因，她为了一位在日本和伊朗比赛中丧生的朋友前来球场，想用伊朗队的胜利祭奠其在天之灵，贾法·帕纳西在这里设置了一个非常惊艳的伏笔，在片尾出现，升华了主题：足球无关生死，足球高于生死。香克利的这句话，在片中出现过，在那个穿上警服的女球迷口中也出现过。最终，伊朗队的胜利让德黑兰陷入疯狂，人们忘记了一切伊斯兰教规，疯狂庆祝。马达维基亚，阿里代伊和卡里米们再次让伊朗疯狂。

片中那位崇拜霍达达德的警察，其心理活动是一条暗线，一直在向足球倾斜。从对女球迷们严加管教，到决定带其中一位去男厕所，到在大巴上为大家搭建天线听广播，直到最后被疯狂的球迷拉下大巴一起参与庆祝：伊朗人对足球的疯狂，可见一斑。

两年前，我在设拉子，酒店餐厅的一位女服务生告诉我，她来这里工作，就是为了攒够钱，可以去俄罗斯看世界杯。当然，伊朗经济水平严重落后，加上美国的制裁，完成这个梦想难度很大。后来，我没有询问她是否成功，我想没有，她的ins上没有关于俄罗斯世界杯的任何分享。她当时对我说，“既然伊朗政府不允许女性去球场，那么我们就去国外看球，这是我的梦想。”谈起如今亚洲一哥伊朗队的球员，她如数家珍，从塔雷米到阿兹蒙，从贾汗巴克什到埃扎托拉希……

片尾，德黑兰火树银花，这让我想起了2006年世界杯夺冠后的意大利，2010年世界杯夺冠后的西班牙，2014年世界杯夺冠后的德国，举国疯狂。伊朗仿佛一夜回到了巴列维王朝，波斯人依然有着西化的思想和与世界接轨的理想，他们为足球疯狂。足球，有着特别的力量，可以团结一个国家，可以停止一场战争，也可以让在伊斯兰教条下生存的伊朗人，忘却一切禁忌，忘情歌唱，忘情舞蹈。

2005年6月8日的德黑兰，火树银花。

规训与惩罚

越位是足球规则，违反规则会受到裁判惩罚。女人不能现场观看球赛是伊朗的社会规则，违反规则会受到警察惩罚。足球规则是为了公平，伊朗对女性制定的一系列规则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愿让你听见（对女性不尊重的）咒骂，所以不让你进球场；我不愿让你看见（对女性不尊重的）男厕涂鸦，所以不让你进球场；性感的头发会让男人心生歹意，所以不让你露出来。最后女人的领地只剩栏杆里那么大，甚至只剩脸那么大。

这样的规则是保护还是囚禁？

甚至警察在男厕门口为了保护女生不惜和一群男人产生强烈的冲突，感动吗？可这保护中也有监视的意味。

警察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像男性亲属那样保护女性。“我们就是她们的丈夫、父亲、兄弟，哦不，不是丈夫。”他认为男人有义务保护女人，尤其是她们的亲属，又对婚姻形成的亲属关系异常敏感。因为在保守的国家，性是绝对的禁忌。然而禁忌不能保护女性，反而让对女性的侵害更加隐蔽。

于是逃出一个牢笼，又是一个牢笼。逃出警察的控制，又是父亲的控制。甚至不止于父权，而是所有家长的权力。所以有个女孩急着回家会被伙伴们嘲笑：她怕妈妈，她怕惩罚。

权力之间也有角力，警察说：“你不能囚禁她！”家长刚好反唇相讥：“所以你们囚禁了她？”

警察又将规则归因于国家。因为一个女孩说日本女孩就可以进球场。警察：“那是日本。”女孩：“那错误在于我们生在伊朗？”

他们又把规则归因于地区。女孩说，另一个地区女人就能去剧场，剧场还黑呢。警察说，去剧场都是和男性亲属一起。又回到了女人在警察权力和家长权力里打转的问题。

警察说规则就是规则，是沉默的约定，是上峰有令。谁的约定？和女人约定了吗？上峰的规则又来自上峰，这样并不能找到规则的来源。无辜的执行者并非全然无辜。

影片开始是监控者和被监控者的冲突，看到后来才发现是监控者、被监控者和体制的冲突。社会、国家到底如何形成如今的规则？女孩伪装成权力者才能坐在警官席，她甚至遗憾如果穿件更高级别的制度就不会被发现。可正是因为她不仅伪装成男人，更伪装成权力者，她才要受到权力体系更严厉的惩罚。

为了反衬规则之恶，影片把基层警察塑造得过于善良。伊朗警察真有那么善良，真实世界也不会出现那起女孩被打成重伤的案例了。而为了呈现规则之恶，又把恶全部推到长官身上，让长官的形象过于扁平。

警察体谅女生，女生也体谅警察。逃进球场的女生提前回来了，不想让警察不好交代。警察在找不着她的时候气得说：我家的牛都比你们有信用！可她说：我为你的牛感到难过。她想表达的可能是牛没有自己的思想才会被驯服，我们不是牲畜。

影片结尾，监控者与被监控者在国家荣誉的高潮中达成大和解，监控者忘记了自己的政治任务，女孩走出囚禁她们的小巴。在现实中可能吗。这个结尾对于影片表现的沉重事实相比太过轻巧和理想化，压不住伊朗赢得比赛那一刻的精彩，也满足不了那么长时间庆祝段落引发的期待。

惩罚与自由

有惩罚就会有反叛。

我们不能进入球场，我们至少站在了球场边；我们不能在球场边听比赛，就在电视上看比赛；不能在电视上看比赛，就在收音机上听比赛。我们不仅看别人比赛，我们还自己打比赛。在球场边的方寸之间，我们也能讲足球的排兵布阵。即使身在牢笼，也能从栏杆间飞出自由。

自由也会有代价。观看伊朗和日本对战的七名球迷意外身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件。

有代价也要自由。一边是一个女生祭奠在观看另一场比赛中死去的朋友，一边是另一个女生终于勇敢地走出牢笼。

公民与国家

本片的故事背后处处是对这个国家的控诉，可全片最高潮，纵然不是伊朗人也会为之泪下。全片最绝的一笔是伊朗胜利时鞭炮的响起，完美印证了海明威所说：如果小说中出现枪，那它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响起。那个男孩因为鞭炮被押上小巴，鞭炮的响起同时反映了伊朗人对国家规则的反叛和对国家荣誉的认同。片中的其他人物也是一样。

男人与女人

影片充分展现了社会对性别的刻板印象以及人们对刻板印象的颠覆。男人总是大喊大叫、粗野、 有力，通常认为女人总是软弱。可片中有男人总在自怨自艾，结果被女人大声斥责。有男运动员并不是大力士，男人有力所以只有男人适合踢足球的谎言被撕破。片中有女生比那些男警察都懂足球，我相信她也比那些男警察更会踢足球。

女人只有戴上男人的面具才能在社会上活动，可女人自己选择摘掉面具用自己的面目奔向自由。面具又何尝只是一张男人海报。性别是被建构的，当男性成为第一性，就会有女性有意或无意地成为男人的样子，甚至她只是习得了男人的缺点。她们也许不是想成为男人，她们只是想追求和男人一样的、人的权利。

如何选取大的真实事件作为现实主义作品的背景和基石，如何让大的真实事件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节点，如何从众多小的真实事件中提炼出共通点，并用这些共通点编织出一个看似平淡（影片绝大部分时间没有配乐，偶尔靠画内音烘托情绪），又极有情怀、视野、深度的故事，这才是艺术工作者该做的事情。而做到这些需要导演的艺术功力、社会责任感以及与大片相比几可忽略的成本。

20230420

越位这个词是一个足球上的术语，而这部电影也与足球相关。电影的另一个译名更好地概括了这部电影：越位女球迷。在伊朗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女性不得进入足球场观赛。因此，想现场看球赛的女球迷不得不乔装成男性混入球场。女球迷进入“男球迷的半场”——足球赛现场，何其困难。影片所讨论的主题正是这件事。

影片中，伊朗队正在进行世界杯预选赛最关键的一场——这场比赛将决定是否能够正式进入世界杯的比赛。有六位女孩被士兵抓了出来，暂时关在球场旁的一处围栏里。士兵头头不明白女孩子们为什么非他们要顶着风险进球场看球赛，又无关生死。女孩们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就不能去现场看球赛。是球场里辱骂声的问题？没有说服力。还是国籍的问题？日本女人可以，伊朗女人因为是伊朗人就不可以和男人坐在一起？可是，在伊朗的戏院里就可以。为什么足球场不可以?士兵始终没有让人信服的答案。其实士兵头头不想呆在这里，本来已经轮到他休假了，他想回家料理农场。若不是上级规定，他甚至想放女孩们走，可是他需要挣钱照顾母亲撑起这个家。女孩们想要离开围栏去看球赛，军官想要离开球场回家。所有人都不情不愿地被限制在这围栏上，都是由于这个看上去有些莫名奇妙的习俗——女孩不能进入足球赛场。最后，伊朗队成功晋级世界杯，女孩们与军官们一同挥舞烟花棒，分享共同的喜悦，为电影留下一个欢乐的结局。

这部电影令人眼前一亮的原因不仅是因为它是伊朗少有的现实题材电影，更在于这部电影是在2005年6月5日伊朗队对巴林队的世界杯预选赛现场实时拍摄的。也就是说电影里记录的是现实中真实的情景，只不过其中插入了演员。影片末尾车外的庆祝场景也是真实的。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拍摄方式——把创作的剧本与现实中具有不确定性的场景结合在一起拍。这种拍法进一步增强了影片的真实性，可也稀释了电影的戏剧性。

电影的气氛始终是轻松愉悦的，女球迷与军官的关系随着影片发展由对立走向弥合再到融洽。可它讨论的话题背后其实十分复杂。

一方面，女孩们与男军官们的“斗智斗勇”暗含着女性意识的觉醒以及对传统父权社会的挑战。现实中的抗议平权之路更为艰难曲折。电影《越位》上映6年后的2012年，伊朗政府还禁止了女孩们在球场观看排球比赛，由此引发了以Watch4Woman组织为首的新一轮抗议。近年来伊朗女性的抗争越来越激烈与频繁。但直至13年后的今天，才有一个伊朗女孩萨哈尔•霍达亚以自焚的激进方式为女性争取到了进入足球场观赛的资格。此前，霍达亚乔装去球场看球被识破而被拘禁并遭到指控，在审判期间自焚身亡。事发后，在国际足联警告伊朗，表示若不改变这一规则，将禁止伊朗队参赛。伊朗当局这才允许了4600位女球迷进入球场看最近一次比赛——世界杯晋级赛。在我看来，当局的允许与其说是一种认同，不如说是一种为更大利益而作的妥协。《越位》中女孩们的故事也许还将继续。

《越位》从一个切面展现了现代化与旧的道德习惯并存引发的社会冲突。看《越位》的过程中不免让人想起印度的《摔跤吧！爸爸》和《护垫侠》。两国相似的女性地位，对传统的固守，使得它们有了许多相似之处。《摔跤吧！爸爸》里人们对于女摔跤选手的轻视，《护垫侠》里人们对女性生理现象感到的耻辱，以及《越位》里男性对女性约定俗成的偏见，它们都来自于这同一个母题。有趣的是，《摔》中的主角是力图打破偏见的父亲和她的女儿，而《侠》里的主角则是为爱妻的生活质量考虑，直面所有异样眼光的丈夫。这两部电影与《越位》里单打独斗的女性和欲言又止的男性形成了鲜明对比。从这一变化中也可以看出近十年来影视领域对这个母题的探讨愈加深入和全面。

这是一部现实意义大于艺术意义的电影，在喜剧氛围下引出了种种复杂的社会现象，掩盖了其残酷的本质，引人深思。将虚构的情节放入真实的环境也是一个创新，不失为一部佳片。

KC于2019.11.09